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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切世法皆是诗法”|《驼庵诗话》赏读

2018-04-11 顾随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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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』


顾随是一位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一度被埋没的“大家”。他的旧学修养颇深,尤其对诗文具有敏锐的感受和深刻的理解,英文系出身的他又兼有中国古典与西方文学两方面的学识修养。今天推送的内容节选摘编自《驼庵诗话(修订本)》(三联书店 2018-1)。这本《驼庵诗话》是叶嘉莹教授根据20世纪40年代在辅仁大学听顾随讲课的笔记整理而出,采用中国古代的诗话体。


《驼庵诗话》分为总论和分论两大部分,每部分又分若干章节。总论中涉及写诗、内容、技巧、评论、欣赏、生活、做人等诸多方面;《分论》中从评议《诗经》《离骚》开始,着重论说唐诗宋词兼及近人之作。涉及方面颇广,很难系统归纳作者的诗歌思想与理论。而书中对于“诗心”的强调、对艺术和生活的关系、对王国维“境界说”的发展,近年来也都为学界关注;尤其一段段诗话文字妙论层出,许多判断都来自于作者对诗歌的强烈感受力,会给读者以很好的启发。


本次《驼庵诗话》在三联重版,顾之京、高献红两位学者对其进行了精心的修订,改正了原版大量的错误,并做了很多普及性的注释工作。这使得本书的面貌大大区别于过去各种通行的《驼庵诗话》版本,应能达到后出转精的效果。


*文章版权所有,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。



顾随先生,1941年冬 摄于北平碾儿胡同寓所


驼庵诗话

一、总论之部(节选)


***


中国后世少伟大作品,便因小我色彩过重,只知有己,不知有人。一个诗人,特别是一个伟大天才的诗人,应有圣佛不度众生誓不成佛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精神。出发点是小我、小己,而发展到最高便是替全民族、全人类说话了。正如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所说“有释迦、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”。


***


人在恋爱的时候,最有诗味。从“三百篇”、楚、骚及西洋《圣经·雅歌》、希腊的古诗直到现在,对恋爱还在赞美、实行。何以两性恋爱在古今中外的诗中占此一大部分?便因恋爱是不自私的,自私的人没有恋爱,有的只是兽性的冲动。何以说恋爱时不自私?便因在恋爱时都有为对方牺牲自己的准备。自私的人无论谁死都行,只要我不死。唐明皇在政治上、文学上是天才,但在恋爱上绝非天才,否则不能牺牲贵妃而独生。《长恨歌》《长恨歌传》写唐明皇至紧要时期却牺牲了爱人,保全了自己。这是不对的。恋爱是牺牲自己为了保全别人,故恋爱是给予而非取得,是义务不是权利。

恋爱如此,整个人生亦然,要准备为别人牺牲自己,这才是最伟大的诗人。


***


诗根本不是教训人的,只是在感动人,是“推”、是“化”。《花间集》有句:


换我心为你心,始知相忆深。(顾夐《诉衷情》)


实则“换他心为我心”“换天下心为我心”始可。人、我之间,常人只知有我,不知有人;物、我之间,只知有物,忘记有我,皆不能“推”。道理、意思不足以征服人。


***


文人是自我中心,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,这就是美,这就是诗。否则但写风花雪月、美丽字眼,仍不是诗。


自我中心的路径有两种:一、吸纳的,二、放射的。如厅堂中悬一盏灯,光彩照到处即为光明,光所不及处便是黑暗,愈近愈明,愈远愈暗。


吸纳——静;放射——动。


一个诗人的诗也有时是吸纳,有时是放射。王摩诘五律《秋夜独坐》是吸纳的:


独坐悲双鬓,空堂欲二更。

雨中山果落,灯下草虫鸣。

白发终难变,黄金不可成。

欲知除老病,唯有学无生。


所闻所见岂非外物?但诗是向内的,老杜没这种感受。而王维《观猎》一首像老杜,是向外的,好:


风劲角弓鸣,将军猎渭城。

草枯鹰眼疾,雪尽马蹄轻。

忽过新丰市,还归细柳营。

回看射雕处,千里暮云平。


岂止不弱,简直壮极了。此诗“横”得像老杜,但老杜的音节不能像摩诘这么调和,老杜放射,向外,而有时生硬。老杜写得了这么“横”,写不了这么调和;别人能写得调和,写不了这么“横”。老杜诗偏于放射,义山学杜最有功夫,但又绝不相同者,杜的自我中心是放射的,动的;义山的自我中心是吸纳的,静的。老杜,向外,壮美;义山,向内,优美。


1943年夏辅仁大学女院垂花门前与国文系41级女生(后排右五为叶嘉莹)


***


三W:what、why、how(什么、为什么、怎么办)。


诗人只有前两个W,故诗人多是懦弱无能的。后一个W,如何办,是哲人的责任。第三个W,非说理不可,此最是破坏诗之美。如:


人生如归云,空行杂徐疾。

薄暮俱到山,各不见踪迹。(陈简斋《晚晴》)


此在宋诗可为代表,而已不似诗矣,近于哲人之说理。现在生活中所要的不是what、why,而是how,不必说食为民天,要的是食。


我们读《离骚》,不要只看其伤感,要看其烦懑。此即因没有办法,找不到出路——how,故强者感到烦懑,而弱者则感到颓丧。如此不得不说老杜伟大,其表现有中国传统诗人以外的东西:


南使宜天马,由来万匹强。

浮云连阵没,秋草遍山长。

闻说真龙种,仍残老骕骦。

哀鸣思战斗,迥立向苍苍。(《秦州杂诗二十首》其五)


曹公诗云:


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。

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。(曹操《步出夏门行·龟虽寿》)


老杜盖曾受孟德影响,无论有意无意。“老骥伏枥”不过壮心未已而已,至“哀鸣思战斗”简直站不住了,真是发煌。而古人诗多含蓄。


诗人不能想办法。老杜“思战斗”、“哀鸣”也只是“迥立向苍苍”而已,曹孟德是有办法,如其诗中所表现的:


山不厌高,水不厌深。

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。(《短歌行》)


陶渊明是有办法的。渊明是平凡的伟大,其《闲情赋》所写是陶之烦懑。其文表面似颓丧,实非颓丧,连表面也不颓丧。“种豆南山下”(《归园田居五首》其三),有一分心,专一分心;有一分力,尽一分力。学做人便当是此办法。故:


曹,英雄中的诗人;

杜,诗人中的英雄;

陶,诗人中的哲人。


英雄的办法是特殊的,不可学。哲人不然,哲人所想办法,皆人人可行的办法,其中无特殊,谁都会,而不易办到。


将办法写入诗而还成为诗,即如“种豆南山下”。此因渊明天才过人,学力亦不可及,老杜学不甚深,精神可佩服,有力。


***


诗中真实才是真正真实。花之实物若不入诗不能为真正真实。真实有二义:一为世俗之真实,一为诗之真实。且平常所谓真实多为由“见”而来,见亦由肉眼,所见非真正真实,是浮浅的见,如黑板上字,一擦即去。只有诗人所见是真正真实,如“月黑杀人地,风高放火天”。在诗法上、文学上是真的真实,转“无常”成“不灭”。


世上都是无常,都是灭,而诗是不灭,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。万物皆有坏,而诗是不坏。俗曰“真花暂落,画树长春”(庾信《至仁山铭》)。然画仍有坏,诗写出来不坏。太白已死,其诗亦非手写,集亦非唐本,而诗仍在,即是不灭,是常。纵无文字而其诗意仍在人心。


佛所谓“常”是不灭,人无思想等于不存在。诗骚、曹陶、李杜,其作品今日仍存在,其作品不灭,作风(作风乃情;风,精神之表现于外者)不断。后世作伪诗之诗匠其作品不能“常”,精神不能不断。


诗人情感要热烈,感觉要锐敏,此乃余前数年之思想,因情不热、感不敏则成常人矣。近日则觉得除此之外,诗人尚应有“诗心”。“诗心”二字含义甚宽,如科学家之谓宇宙,佛家之谓道。有诗心亦有二条件:一要恬静(恬静与热烈非二事,尽管热烈,同时也尽管恬静),一要宽裕。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的。感觉敏锐故能使诗心活泼泼的,而又必须恬静、宽裕,才能“心”转“物”成诗。


老杜诗好而有的躁,即因感觉太锐敏(不让蚊子踢一脚)。陶渊明则不然。二人皆写贫病,杜写得热烈敏锐,陶则恬静中热烈,如其《拟古九首》其三:


仲春遘时雨,始雷发东隅。

众蛰各潜骇,草木纵横舒。

翩翩新来燕,双双入我庐。

先巢固尚在,相将还旧居。

自从分别来,门庭日荒芜。

我心固匪石,君情定何如。


欢喜与凄凉并成一个,在此心境中写出的诗。陶写诗总不失其平衡,恬静中极热烈。末二句“我心固匪石,君情定何如”,与燕子谈心,凄凉已极而不失其恬静者,即因音节关系。音节与诗之情绪甚相关。陶诗音节和平中正,老杜绝不成。至如“暗飞萤自照,水宿鸟相呼”(《倦夜》)二句,乃杜诗中最好的,不多见,虽不能说老杜诗之神品,而亦为极精致者。若心躁不但不能“神”,连“精”都做不到。


心若慌乱绝不能成诗,即作亦绝不深厚,绝不动人。宽裕然后能“容”,诗心能容则境界自广,材料自富,内容自然充实,并非仅风雅而已。恬静然后能“会”。流水不能照影,必静水始可,亦可说恬静然后能观。一方面说活泼泼的,一方面说恬静,而二者非二事。若但为恬静、宽裕而不活泼,则成为死人,麻木不仁。必须二者打成一片。


老杜身经天宝之乱,非静,而乱后写出的诗仍是静。如“万事干戈里,空悲清夜徂”(《倦夜》),虽在乱中写,而有“暗飞萤自照,水宿鸟相呼”二句,其静乃是动中之静。老杜之生活在乱中能保持静,在静中又能生动而成诗。



动中之静,是诗的功夫;静中有动,是诗的成因。在“万事干戈里,空悲清夜徂”二句的境遇里不能写出诗来。“暗飞”二句真好,眼之所见即耳之所闻,好像天地之间只有“萤”和“鸟”,但一切痛苦皆在其中。


***


元遗山《论诗三十首》其二十云:


朱弦一拂遗音在,却是当年寂寞心。


不论派别、时代、体裁,只要其诗尚成一诗,其诗心必为寂寞心。最会说笑话的人是最不爱笑的人,如鲁迅先生最会说笑话,而说时脸上可刮下霜来。抱有一颗寂寞心的人,并不是事事冷淡,并不是不能写富有热情的作品。


德歌德(Goethe)的《浮士德》,意但丁(Dante)的《神曲》,真是“上穷碧落下黄泉”(白居易《长恨歌》),然此二诗乃两位大诗人晚年作品,其心已是寂寞心了。必如此,然后可写出伟大的热闹的作品来。吾国《水浒传》也是作家晚年的作品;《红楼梦》亦然,乃曹雪芹晚年极穷时写,岂不有寂寞心?必须热闹过去到冷漠,热烈过去到冷静,才能写出热闹、热烈的作品。


若认为一个大诗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写枯寂的作品,乃大错。只能写枯寂作品必非大诗人。如孟东野,虽有寂寞心,然非大诗人。宋陈后山亦抱有寂寞心,诗虽不似东野之枯寂,然亦不发煌,其亦非大诗人。


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之不满,然而对现实之不满并不就是牢骚。改良自己的生活,常欲向上、向前发展,是对现实的不满。然而叹老悲穷的牢骚不可取,就是说牢骚不可生于嫉妒心。纯洁的牢骚是诗人的牢骚,可发。


***


诗人是寂寞的,哲人也是寂寞的;诗人情真,哲人理真,二者皆出于寂寞,结果是真。诗人是欣赏寂寞,哲人是处理寂寞;诗人无法,哲人有法;诗人放纵,哲人约束。故在中国,诗人与哲人势同水火。但大哲人也是诗人,大诗人也是哲人,此乃就其极致言之,普通是格格不入的。


叶嘉莹20世纪40年代听课笔记


***


有人提倡性灵、趣味,此太不可靠。性灵太空,把不住;于是提倡趣味,更不可靠。应提倡“韵的文学”。提倡性灵、趣味,不如提倡韵。


韵人太难得;才人是天生。王摩诘真有时露才气,如《观猎》一首真见才,气概好:


风劲角弓鸣,将军猎渭城。

草枯鹰眼疾,雪尽马蹄轻。

忽过新丰市,还归细柳营。

回看射雕处,千里暮云平。


伟大雄壮。然写此必有此才,否则不能有此句。


韵最玄妙,难讲,而最能用功。后天的功夫有时可弥补先天的缺陷。韵可用功得之,可自后天修养得之。韵与有闲、余裕关系甚大。宋理学家常说“孔颜乐处”,孔子“疏食饮水”,颜子“箪食瓢饮”,所谓有闲、余裕,即孔颜之乐。孔、颜言行虽非诗,而有一派诗情,诗情即从余裕、“乐”来。如此才有诗情,诗才能有韵。


韵是修养来的,非勉强而来。修养需要努力,最后消泯去努力的痕迹,使之成为自然,此即韵。努力之后泯去痕迹,则人力成为自然。如王羲之之作字,先有努力,最后泯去痕迹而有韵。


***


作五言古最好是酝酿。素常有酝酿,有机趣,偶适于此时一发之耳。人看到的是此时“发之”的作品,而看不见其机缘。凡事皆有机缘,机缘触处,可成为作品。若机缘后没有东西,则中气不足。朱熹曰:


问渠那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。(《观书有感》)


机缘后没东西,则无源头活水,诗就薄。


陶诗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(《饮酒二十首》其五),人或以为此句乃抬头而见南山即写出来。其实绝不然,绝非偶然兴到、机缘凑泊之作。人与南山平日已物我两忘,精神融洽,有平日酝酿的功夫,适于此时一发之耳。素日已得其神理,偶然一发,此盖其酝酿之功也。


今人偶游公园便写牡丹诗,定好不了,盖其未能得牡丹之神理,所写亦只牡丹之皮毛而已。


***


一切世法皆是诗法。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。人在社会上要不踩泥、不吃苦、不流汗,不成。此种诗人即使不讨厌也是豆芽菜诗人。粪土中生长的才能开花结籽,否则是空虚而已。在水里长出来的漂漂亮亮的豆芽菜,没前程。


后人以“世法”为俗,以为“诗法”是雅的,二者不并立。自以为雅而雅的俗,更要不得,不但俗,且酸且臭。俗尚可原,酸臭不可耐。


雅不足以救俗,当以力救之。陶渊明“种豆南山下”(《归田园居五首》其三)一首,是何等力,虽俗亦不俗矣。唯力可以去俗,雅不足以救俗,去俗亦不足成雅,雅要有力。


杜甫虽感到世法与诗法抵触,而仍能将世法写入诗法,且能成为诗。他看出二者不调和,而把不调和写成诗。陶渊明则根本将诗法与世法看为调和,写出自然调和。


王渔洋所谓“神韵”是排出了世法,单剩诗法。余以为“神韵”不能排出世法,写世法亦能表现“神韵”,这种“神韵”才是脚踏实地的。而王渔洋则是“空中楼阁”。


后人将世法排出诗外,单去写诗。世上困苦、艰难、丑陋,甚至卑污,皆是诗。常人只认为看花饮酒是诗,岂不大错!只写看花饮酒、吟风弄月,人人如此,代代如此,屋下架屋。此诗之所以走入歧途。我们现在要脚踏实地,将“世法”融入“诗法”!



《驼庵诗话(修订本)》

顾随著,叶嘉莹 笔记

顾之京、高献红 整理编订

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 2018-1

ISBN:9787108061294 定价:34.00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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